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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走出高牆

    五十年前,一群來自歐洲的天主教修女們住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她們

住在一所宏偉的修道院內,雖然生活很有規律,可是一般說來,她們的生

活是相當安定而且舒適的,修道院建築以外還有整理得非常漂亮的花園,

花園裡的草地更是綠草如茵。

    整個修道院四面都有高牆,修女們是不能隨意走出高牆的,有時為了

看病,才會出去。可是她們都會乘汽車去,而且也會立刻回來。

    高牆內,生活舒適而安定,圍牆外,卻是完全一個不同的世界。二次

世界大戰爆發,糧食運輸因為軍隊的運輸而受了極大的影響,物價大漲,

大批農人本來就沒有多少儲蓄,現在這些儲蓄因為通貨膨脹而化為烏有,

因此加爾各答城裡湧入了成千上萬的窮人,據說大約有二百萬人因此而餓

死。沒有餓死的人也只有住在街上,一直到今天,我們都可以看到這些住

在街上的人。過著非常悲慘的生活。舉個例來說,我曾在加爾各答的街道

上,親眼看到一個小孩子,用一只杯子在陰溝裡盛水洗臉,漱口,最後索

性盛了一大杯,痛痛快快地將水喝了下去。

    就在我旅館門口,兩個小男孩每天晚上會躺下睡覺,他們合蓋一塊布

,哥哥最多只有三歲大,弟弟恐怕只有三歲不到,兩人永遠佔據同一個地

方,也永遠幾乎相擁在一起,他們十一點準時睡覺,早上六時以後就不見

蹤影了。

    這些孩子,很多終其一生沒有能夠走進任何一個房子,也可能終身沒

有嚐過自來水的滋味。

    住在修道院的修女們知道外面的悲慘世界嗎?這永遠是個謎,可是對

這些來自歐洲的修女們,印度是一個落後的國家,這種悲慘情景不算什麼

特別,她們的任務只是辦好一所貴族化的女子學校,教好一批有錢家庭的

子女們。

    德蕾莎修女就住在這座高牆之內,她出身於一個有好教養的南斯拉夫

家庭,從小受到天主教的教育,十八歲進了這所修道院,成為一位修女,

雖然她已來到了印度,她的生活仍然很歐洲式的。

    可是有一次到大吉嶺隱休的途中,德蕾莎修女感到天主給她一道命令

,她應該為世上最窮的人服務。

    一九四八年,德蕾莎修女離開了她住了二十多年的修道院,她脫下了

那套厚重的黑色歐洲式修女道袍,換上了一件像印度農婦穿的白色衣服,

這套衣服有藍色的邊,德蕾莎修女從此要走出高牆,走入一個貧窮、髒亂

的悲慘世界。

    高牆到今天都仍存在,可是對德蕾莎修女而言,高牆消失了,她從此

不再過舒適而安定的生活,她要每天看到有人赤身裸體的躺在街上,也不

能忽視很多人躺在路上奄奄一息,即將去世。她更不能假裝看不到有人的

膀子被老鼠咬掉了一大片。下身也幾乎完全被蟲吃掉。

    德蕾莎修女一個人走出去的,她要直接替最窮的人服務,即使對天主

教會而言,這仍是怪事,很多神父認為她大錯特錯,可是她的信仰一直支

持著她,使她在遭遇多少挫折之後仍不氣餒。

    到今天,四十六年以後,德蕾莎修女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今年十一

月十六日,她將來靜宜大學接受榮譽博士學位,為了增加對她的瞭解,我

決定親自到加爾各答看她。

(二)  我們瞭解的德蕾莎修女

    德蕾莎修女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的第一個特徵是絕對的貧窮,她不僅為最窮的人服務而已,她還要

求自己也成為窮人,她只有三套衣服,她不穿襪子,只穿涼鞋,她的住處

除了電燈以外,惟一的電氣用具是電話,這還是最近才裝的。

電腦等一概沒有。

    她也沒有秘書替她安排時間,沒有秘書替她回信,信都由她親筆回,

在我去訪問她以前,中山大學的楊昌彪教授說她一定會有一群公關人員,

替她做宣傳,否則她如何會如此有名?而且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跟隨她,我

覺得這好像有些道理,我想如果她有這麼一位公關人員,我可以向她要一

套介紹德蕾莎修女的錄影帶,可是我錯了,她沒有任何公關人員,更沒有

任何宣傳品。

    在天主教各個修會人數往下降的時候,她的修會卻一直蓬勃發展,現

在已有七千多位修女和修士們參加了這個仁愛修會。修士修女們宣誓終其

一生要全心全意地為“最窮”的人( poorest of the poor )服務。

    至於她的思想呢?

    德蕾莎修女常常強調耶穌在十字架上臨死的一句話“我渴”,對德蕾

莎修女而言,耶穌當時代表了古往今來全人類中所有受苦受難的人。所謂

渴不僅是生理上的需要水喝,而且也代表人在受苦受難時最需要的是來自

人類的愛,來自人類的關懷。

    德蕾莎修女成立了一百多個替窮人服務的處所,每個處所都有耶穌被

釘在十字架上的苦像,而在十字架旁邊,都有“我渴”這兩個字。她要提

醒大家,任何一個人在痛苦中,我們就應在他的身上看到基督的影子,任

何替這位不幸的人所做的,都是替基督所做的。

    德蕾莎的默想禱文這樣說的︰

              一顆純潔的心,很容易看到基督

              在饑餓的人中

              在赤身露體的人中

              在無家可歸的人中

              在寂寞的人中

              在沒有人要的人中

              在沒有人愛的人中

              在痲瘋病病當中

              在酗酒的人中

              在躺在街上的乞丐中

              窮人餓了,不僅只希望有一塊麵包而已,更希望有人愛他

              窮人赤身露體,不僅希望有人給他一塊布,更希望有人能

           給他人應有的尊嚴。

              窮人無家可歸,不僅希望有一間小屋可以棲身,而且也希

           望再也沒有人遺棄他,忘了他,對他漠不關心。


  德蕾莎修女不只是一位社會工作者而已,為了要服務最窮的人,她的

修士修女們都要變成窮人,修士們連手錶都不准戴,只有如此,被修士修

女們服務的窮人才會感到有一些尊嚴。

  只有親眼看到,才可以體會到這種替窮人服務的精神,他們不只是在

“服務”窮人,他們幾乎是在“侍奉”窮人。

  德蕾莎修女說她知道她不能解決人類中的貧困問題。這個問題,必須

留給政治家、科學家、和經濟學家慢慢地解決,可是她等不了,她知道世

界上太多人過著毫無尊嚴的非人生活,她必須先照顧她們。

    因為修士修女們過著窮人的生活,德蕾莎修女不需大量的金錢,她從

不募款,以她的聲望,只要她肯辦一次慈善晚飯,全世界的大公司都會捐

錢,可是她永遠不肯。她不願做這類的事情,以確保她的修士修女們的純

潔。她們沒有公關單位,顯然也是這個原因。

    事實上德蕾莎修女最喜歡的不僅僅是有人捐錢給她,她更希望有人肯

來做義工。

    在德蕾莎修女的默想文中,有一句話是我一直不能瞭解的︰

              一顆純潔的心會

              自由地給予

              自由地愛

              直到它受到創傷


    說實話,我一直不懂,何謂“心靈受傷”。這次去見了德蕾莎修女的

工作場所,參加了修士修女們的工作,才真正了解所謂“心靈受傷”和愛

的關係。

(三)  和德蕾莎修女的五分鐘會面

    要見德蕾莎修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早上去望六點鐘的彌撒,我

和她約好九月四日早上九點見面。五點五十分,我就到了,修女們都已到

齊,大家膝地而坐,這好像是她的命令,教堂裡沒有跪凳,一方面是省錢

,二方面大概是徹底的印度化。除了修女以外,幾十個外國人也在場,後

來我才知道這些全是修女的義工,來自全世界。

    我到處找,總算找到這個名聞世界的修女,她在最後一排的小角落裏

,這個精神領袖一點架子都沒有,靜靜地站在修女們的最後一排。

    彌撒完了,一大堆的人要見她,我這才發現,德蕾莎修女沒有會客室

,她就赤著腳站在教堂外的走廊上和每一位要和她見面的人談話,這些人

沒有一位要求和她合影,雖然每人只談了幾分鐘,輪到我,已經半小時去

掉,在我後面,還有二十幾位在等。

    她居然記得她要去靜宜接受榮譽博士學位,雖然她親口在電話中和我

敲定十一月十六日,雖然我寄了三封信給她,告訴她日期已經敲定,可是

她仍然忘了是那一天,所以我面交了最後一封信,信上再說明是十一月十

六日。然後我們又討價還價地講她究竟能在台灣待幾天,她最後同意四天



    我問她有沒有拍任何錄影帶描寫她們的工作,她說沒有,我問她有沒

有什麼書介紹她們的工作,她也說沒有,可是她說附近有一座大教堂,也

許我可以在那裡找到這種書。我沒有問她有沒有公關主任,答案已經很明

顯了。

    我想做的事情都沒有做到,因為我給了她一張支票,她要簽收據,折

騰了幾分鐘,後面還有二十幾個人,我只好結束了會面,我後面的一位只

說了一句話“我從倫敦來的”,一面給她一些現款,一面跪下來親吻修女

的腳,她非常不好意思,可是也沒有拒絕。我這才發現,她的腳已因為風

濕而變了形。


(四)  垂死之家的經驗

    我在加爾各答可以有三天的自由活動,因此決定去修女創辦的垂死之

家做義工。

    垂死之家,是德蕾莎修女創立的,有一次她看到一位流浪漢坐在一棵

樹下,已快去逝了,她在火車上,無法下來看他,等她再坐火車回來,發

現他已去世了。當時她有一個想法,如果有人在他臨死以前和他談談,一

定可以使他比較平安地死去。

    還有一次,德蕾莎修女在街上發現了一位老婦人,她的身體到處都被

老鼠和蟲所咬壞,她將她帶到好幾家醫院,雖然有一家醫院終於接受了她

,她在幾小時內就去世。

    德蕾莎因此創立了垂死之家,在這裡的人,必須要病危而且要無家可

歸的流浪者。

    加爾各答滿街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晚上出去必須小心走路,不然一定

會碰到睡在地上的人。有一位義工告訴我,有一位愛爾蘭女士,每天在街

上走來走去,如果看到有病重的人,就會送到垂死之家去,她也會常常發

現痲瘋病人。德蕾莎修女和一家救護車行,有一種共識,他們會替她服務

。會將這種病人送到修女的痲瘋病院去。

    在垂死之家,病人有人照顧,既使最後去世,在去世以前,至少感到

了人間的溫暖,因為修士修女們都非常地和善,他們盡量地握病人的手,

如果病人情形嚴重,一定有人握住他的手,以便讓他感到人類對他的關懷

愛他。


    雖然德蕾莎修女是天主教修女,她絕對尊重別人的宗教,每一位病人

去世以後,都會照他的宗教信仰火葬。

    九月四日,垂死之家的義工奇多,可是每個人都忙得不亦樂乎,我第

一件工作是洗衣服,洗了一個小時,我溜到樓上去曬衣服,這才發現他們

連夾衣服的夾子都沒有。正好碰到大風,只好每件衣服都打個結。

    曬衣服回來,忽然有人叫我:“修士,有人去世,你要來幫忙抬遺體

”我不是修士,可是也不敢否認,因此我就去抬了,抬入一間暫停的停屍

間。我沒有看到她什麼樣子,只感到她的遺體輕得出奇。

    快十一點了,一位神父來做彌撒,經文用英文,可是所有的聖歌都是

用印度文的,極像佛教僧侶的吟唱,只是更有活力,調子也快得多,除了

風琴之外,還有一位男修士在打鼓,這些男修士唱歌的時候,活像美國黑

人唱靈歌一樣地陶醉,很多修女在彌撒時繼續工作,只有領聖時候才前去

領聖體。彌撒完了,我們要分送飯,我發現病人們吃的還不錯,是咖哩肉

飯。在這以前,我注意到一個青年的病人,頂多十五歲,他曾經叫我替他

弄一杯牛奶喝,我也一匙一匙地餵他,現在他又要我餵他吃。一位修女說

我慣壞了他,因為他一向都是自己吃的。修女說顯然他很喜歡我。吃完了

飯,他還要拉著我的手不放。

    快到十二點的時後,一個傢伙來找我,“修士,那位病人要上廁所”

,我這才知道,這位年青病人已弱得不能走路,我扶著他慢慢走去,發現

他好矮。他上廁所的時後完全要我扶著,這裡是沒有馬桶的。

    義工那裡來的?做什麼事?絕大多數的義工來自歐洲,也有來自日本

和新加坡的,我沒有碰到來自美國的義工,也只見到一位印度義工,而且

是從歐洲回來的。其他一半義工大概是在學的學生,暑假全泡在這裡了,

的另一半大都是已就業的人士。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很多醫生來了,我就碰

到六位,都來自歐洲。還有一位是義大利的銀行家,雖然他不講,也看得

出來,他每年必來,一來起碼兩個星期。年青的義工常常在此工作三個月

之久。

    義工無貧賤,過去美國加州州長在此服務過一個月,修女們假裝不認

識他,他的工作也和大家一樣。

    第二天,我發現我的工作更多了,第一件是洗碗,用的清潔劑是石灰

,看起來好髒,病人的碗都是不銹鋼的,不怕這種粗燥的石灰。不過水很

快就變成黑水。第二件工作是替洗好澡的病人穿衣服,我這才發現病人有

多瘦,瘦得像從納粹集中營裡放出來的,似乎一點肉都沒有了。

    在任何時刻,病人都會要水喝,我們義工不停地給他們水喝,有時也

要給他們沖牛奶,有一位病人最為麻煩,他一開始認為我不該給他冷牛奶

,我只好去找熱水。廚房的廚娘不是修女,兇得要命,用印度話把我臭罵

,我不懂我做錯了什麼,只好求救於一位修士。後來才知道,我不該將病

人用的杯子靠近燒飯的地方。好不容易加了熱水,他又嫌太燙,我加了冷

水,他又說怎麼沒有糖,好在我知道糖在那裡,加了糖以後,他總算滿意

了。也謝了我,而且叫我好孩子。我在想,這位老先生一定很有錢,過去

每天在家使喚佣人,現在被人家遺棄,積習仍未改,可是因為我們要侍奉

窮人,也就只好聽由他使喚了。

    第三件工作是洗衣服,無聊之至。洗衣中,又有人叫我修士,要我送

藥給病人,我高興極了,因為這件事輕鬆而愉快,有一位青年的修士負責

配藥,配完以後,我們給一位一位病人送去。所以我的第四件工作是送藥



    送藥送得起勁,一個傢伙來找我,他說“修士,我是開救護車的,你

要幫我抬四個遺體到車上去”。我曾背部受傷過,重東西早就不抬了,可

是修士是什麼都要做的,我只好去抬。好在遺體都已用白布包好,我看不

見他們什麼樣子。

    上車以前,我抓了一位年青力壯的修士與我同行,因為我畢竟不是修

士,也不懂當地法律,萬一有人找起我麻煩來,我應付不了。那位修士覺

得有道理,就和我一起去了。

    這位修士十九歲,身強體壯,一看就可以知道出身富有家庭,否則不

會體格如此之好,他在一所大學唸了一年電機,就決定修道,參加這個修

會。這位修士其實是個漂亮的年青人,只是臉上有一個胎記,使他看上去

好像臉上有一個刀疤,他就是昨天在彌撒中打鼓的那一位,他十分外向,

老是在講笑話,途中我想買一瓶可口可樂喝,他說他不可以接受我的可口

可樂,他說他不戴錶,曾經有人要送他一只錶,他也沒有接受。他說他唯

一的財產是三套衣服,一雙鞋,萬一鞋子壞了,可能要等一陣子才會有新

的給他,他滿不在乎的說,我可以赤腳走路。說到赤腳,他拍一下他的大

腿,痛痛快快地說:『我要一輩子做一個窮人,做到我死為止』。他說的

時候,滿臉笑容,快樂得很。

    我在想這小子,如果不做修士,一定有一大批女生追他,他一定可以

過好的日子,可是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三套衣服,可是他那種嘻嘻

哈哈的樣子,好像他已擁有了一切。

    火葬場到了,這所火葬場有一大片房子,房子裡外全是乞丐,我們三

人將遺體搬到一個炭堆上,就放在那裡,什麼時候火葬,我們不知道。我

感到這好像在丟垃圾,使我非常難過,有一個遺體的布後來散了,我認出

這是一個年青人的遺體,他昨天什麼都不吃,一位修士情急之下,找了極

像奧黛利赫本的英國義工來餵他,卻也動不了他求死的決心,昨天下午就

去世了。還好死前有人握了他的手,據說他在垂死之家四進四出,好了就

出去流浪,得了病又回來,最後一次,他已喪失鬥志,不吃飯不喝水,也

幾乎不肯吃藥,只求人家握住他的手。

    遺體放好,我們一轉身,二隻大烏鴉立刻飛下來啄食,它們先用腳熟

練地拉開布,然後就一口一口地吃起來。死者的手,原來放在身上的,因

為布被拉開,我眼看他的右手慢慢地垂了下來,碰到了地。布一旦被拉開

,我也看到了他的臉,兩只眼睛沒有閉,對著天上望著,滿臉淒苦的表情

。我們都嚇壞了,跑回去趕烏鴉,我找到了一塊大木板,將遺體蓋上,可

是頭和腳仍露在外面。

    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時間,那位孩子無語問蒼天的淒苦表情,以及大烏

鴉來啄食的情景,已使我受不了了。

    回來以後,還有一件事在等著我,又有人叫我:『修士,我要你幫忙

』,原來我們要抬垃圾去倒,垃圾中包含了死者的衣物,垃圾場要走五分

鐘,還沒有到,一堆小孩子就來搶,垃圾堆上起碼有三十隻大烏鴉在爭食

,更有一大批男女老少在從垃圾堆裡找東西。

    貧窮,貧窮,貧窮,這次我真的看到了貧窮所帶來的悲慘,由於大家

的推推拉拉,我的衣服完全遭了殃,我當時還穿了圍裙,圍裙一下子就變

髒了。

    我的心頭沉重無比,這種景象,以前,我只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現

在,活生生地呈現在我的面前。

    回到垂死之家,一位修女下令叫我去教堂祈禱,他說修士們都已去了

,我也該去。修士們果真在,那位陪我去的修士盤腿而坐,兩手分開,低

頭默想,看上去像在坐禪,嘻皮笑臉的表情完全沒有了。

    而我呢?我坐在他們後面,還沒有坐穩,我的眼淚就泉湧而出,我終

於瞭解了德蕾莎修女的話:

        “一顆純潔的心,會自由地給,自由地愛,直到它受到創傷。”

    我過去也號稱為窮人服務過,可是我總找些愉快的事做,我在監獄裡

服務時,老是找一些受過教育的年青人做朋友,絕不敢安慰死刑犯,不僅

怕看到手銬和腳鐐,更怕陪他們走向死亡,我不敢面對人類最悲慘的事。

    現在我仍在做義工,可是是替一群在孤兒院的孩子們服務,這群孩子

,被修女們慣壞了,個個活潑可愛而且快樂,替他們服務不僅不會心痛,

反而會有歡樂。

    我雖然也替窮人服務過,可總不敢替“最窮”的人服務,我一直有意

無義地躲避人類的真正窮困和不幸。因此,我雖然給過,也愛過,可是我

始終沒有“心靈受到創傷”的經驗,現在我才知道,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

地愛,真正地給過。

    可是五十六年來舒適的日子,忽然被這二小時的悲慘情景所取代,想

起那四位死者,其中一位低垂的手,對著蒼天望的雙眼。此時窗外正好下

著大雨,他不僅在露天中被雨淋,還要被烏鴉啄,我這次確確實實地感到

難過到極點了。

    耶穌的苦像在我前面,我又看到了“我渴”,做了四十年的基督徒,

今天才明瞭了當年耶穌所說“我渴”的意義,可是我敢自稱是基督徒嗎?

當基督說“我渴”的時候,我大概在研究室裡做研究,或在咖啡館裡喝咖

啡。

    我向來不太會祈禱,可是這一次我感到我在和耶穌傾談,我痛痛快快

地和耶穌聊天,也痛痛快快地流淚,淚流了一陣子,反而感到一種心靈上

的平安。我感謝天主給我這個抬死人遺體和到垃圾場的機會。我感到我似

乎沒有白活這輩子。抬起頭來,卻發現那位修士坐在我的旁邊,他顯然看

到我流淚,來安慰我的。

    他說“先生,你的汗味好臭,我們都吃不消你的臭味,你看,修士們

都被你臭走了,現在只有我肯陪你,你比我們印度人臭得多了。”

    我知道他是來安慰我的,雖然我汗流夾背,衣服全濕了,也的確臭得

厲害,可是他笑我比印度人臭,總不能默認,因此我做了一手勢假裝要打

他一拳。

    當時我們仍在聖堂內,這種胡鬧實在有點不像話,我們同時走到聖堂

外面去,那位修士,四處張望一下,發現無人在場,做了一個中國功夫的

姿勢,意思是如果我要揍他,他武功更好。

    他說其他義工都只穿短褲和T恤,只有我穿了一件襯衫和長褲,修士

們都穿襯衫和長褲,我當時又沒有帶手錶,才會被人誤認為修士。他調皮

的說“下次再來,一定仍由你去火葬場,你最像抬遺體的人”。我聽了以

後,心裡舒服多了。

    離開垂死之家以前,我又幫忙洗了碗。

    在大門口,這位修士背了一只麻布口袋準備離去,口袋上寫著M.C.

(Missionaries of Charity),他看到了我,對我說“明天我不來這裡,

”然後他調皮地說“修士,再見”。

    我注視他的麻布口袋以及,他衣服上的十字架。好羨慕他,他看出我

的心情,兩手合一地說“只要你繼續流汗,流到身體發臭,你就和我們在

一起”。

      我也兩手合一地說“天主保佑你,我們下次見面,恐怕是在天堂了

”。 我看到他拿起袖子來偷偷地擦眼淚。

    第二天,我坐計程車去機場,又看到一位修士和一位日本義工在照顧

一位躺在街上的垂死老人,今天清晨,老人的家人將他抬來,遺棄在街頭

。修士在叫計程車,日本義工跪下來握住老人的手。他是醫學院的學生,

看到我,他說,“絕無希望了”。雖然也許真的沒有希望,可是這位老人

至少知道,世上仍有關懷他的。

    我當時恨不得不再走回計程車,留下來永遠地服務。

    雖然只有兩天,垂死之家的經驗使我永生難忘。

    我忘不了加爾各答街上無家可歸的人。

    我忘不了一個小男孩用杯子在陰溝裡盛水喝。

    我忘不了二個小孩每晚都睡在我住的旅館門口,只有他們兩人,最大

        的頂多四歲。

    我忘不了垂死之家裡面骨瘦如柴的病人。

    我忘不了那位年青的病人,一有機會就希望我能握住他的手。

    我忘不了人的遺體被放在一堆露天的煤渣上,野狗和烏鴉隨時會來吃

        他們,暴風雨也會隨時來淋濕他們。他們的眼睛望著天。

    我忘不了垃圾場附近衣不敝體的窮人,他們和野狗和烏鴉沒有什麼不

        同,沒有人類應有的任何一絲尊嚴。

    可是我也忘不了德蕾莎修女兩手合一的祝福,和她慈祥的微笑。

    我更忘不了修士修女們無限的愛心和耐心。

    我忘不了修士修女們過著貧窮生活時心安理得的神情。

    我忘不了那麼多的義工,什麼工作都肯做。

    我忘不了那位日本義工單腿跪下握住乞丐手的姿態。

    雖然我看見了人類悲慘的一面,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善良的人。德

蕾莎修女最大的貢獻是她將關懷和愛帶到人類最黑暗的角落,我們更應該

感謝的是她們感動多少人,多少人因此變得更加善良,我應該就是其中的

一個。


(五)  讓高牆倒下吧

    德蕾莎修女當年並不一定要走出高牆的。

    她可以成立一個基金會,雇用一些職員,利用電腦和媒體,替窮人募

款,然後找人將錢“施捨”給窮人。

    她也可以只是白天去看看窮人,晚上仍回來過歐洲式舒適的生活。

    甚至她只要每週有一天去服務窮人一下,其他的日子都替富人服務。

    可是她自己變成了窮人,因為她要親手握住貧窮人的手,伴他們步向

死亡,再也不會逃避世上有窮人的殘酷事實,她不僅照顧印度的窮人,也

照顧愛滋病患,最近,高棉很多人被地雷炸成了殘廢,沒有輪椅可坐,德

蕾莎修女已親自去面對這個事實。

    她單槍匹馬走入貧民窟,勇敢地將世人的悲慘背在自己身上。

    她完全走出了高牆。

    我們每個人都在我們心裡築了一道高牆,我們要在高牆內過著天堂般

的生活,而將地獄推到高牆之外。這樣,我們可以心安理得的假裝人間沒

有悲慘。儘管有人餓死,我們仍可以大吃大喝。

    讓高牆倒下吧,只要高牆倒下,我們就可以有一顆寬廣的心。

    有了寬廣的心,我們會看見世上不幸的人,也會聽到他們的哀求“我

        渴”。

    看見了人類的不幸,我們會有熾熱的愛。

    有了熾熱的愛,我們會開始替不幸的人服務。

    替不幸的人服務,一定會帶來我們心靈上的創傷,

    可是心靈上的創傷一定會最後帶來心靈上的平安。

    如果你是基督徒,容我再加一句話。

    只有經過這個過程,我們才能進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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